李中凯对话韩梦云

李中凯:  Hi 梦云, 可以为向大家谈谈这次展览概念的源起?这次的展览其实我们从去年就开始规划了,期间展览的形式和概念都随着时间的推进有了很多改变,我记得最开始的对话是将空间看作是一本书?


韩梦云: 这次的展览其实有两个源起。最开始我是想基于“空间作为书”(space as a book)这个概念拓展成一个在地的装置。我对书这个媒介的迷恋首先体现在我的绘画作品里面,比如近期的绘画系《无常的宝石》和《三镜亭》结合了波斯和印度的手抄本和细密画、中国和日本的木板印刷书籍的形式。我想借书的内在视觉逻辑来构思图像和图文关系。比如这幅二联画 “Whence things have their beginning”就是一个摊开的书,左右两页在时间的延展和空间的共存里对话。接下来我很自然地想到了怎么把三维的空间转化为阅读一本书的体验。很可惜,在伦敦的我意识到我没有办法远程实现这个装置。与此同时,一些社会事件的持续发酵,我深受触动并写下了《夜》这首诗:



妈妈


是谁在夜里敲打 

九千九百下 


歌声重叠于夜深处 

指甲壳里生出蓝苗


出自海洋, 却来到了这个陌生的地方 


炸开的石头里流淌出新鲜奶汁

湿润了果实里藏匿的蝴蝶翅膀


山间的叫喊你能听见吗? 


发狂的人啊 跟随湿叶的反光

寻找失踪的月亮


那段时间里,每个白天都是黑夜,而每个夜晚都是真相浮现的时机。因此,创作文本的心理空间和文本内部的感受空间促成了这个装置。悬挂黑布的屋顶不仅代表了带给我诗意和灵感的夜晚,它也象征着多少女性度过的多少无助的夜晚,以及人性里无法散去的黑暗。展览《夜》就在黑暗的各种象征层次里诞生了。


李中凯: 为什么选用了侗布作为材料?


韩梦云: 我对侗布的关注和喜爱最早要追溯到我对考古学和织物的研究,以及我如何持续地试图在不同作品里运用这种材料。从2019年《玉屑集》里临摹的《斯坦因西域考古记》里的敦煌织物,到后来在大英博物馆上班的时候每天看很多全世界各个时代的织物和它们之间的关联,再后来到印度斋浦尔探访手艺人,了解木刻印章的工艺和历史,我意识到织物的深意和艺术价值是完全被误解的。波斯地毯不是踩在脚下的装饰品,而是隐藏了诗歌和美好寄托的视觉谜语。每一个纹样和母题是被提炼出来的宇宙的基本语言,每一片织物都是多文化多民族在历史的长河里斗争、交流和试图共存的见证。其形式的韧性和流动性充分展现了手艺人才是真正的跨媒介和克服地域、文化隔阂的开拓者,也是真正服务人民的艺术,而这些无名的手艺人通常都是女性。这也是为什么我这么关注织物,我希望能在沉默的历史里找到女性的痕迹,以及女性跟自然的神秘关系。


《夜》这首诗的意象其实源自侗布的制作工序:在过去,制作一片侗布需要耗费至少一个侗族女人9个月的时间。手工织好的布经过多次染、洗、晒,一层层变深,直至成最后的深蓝色,然后涂抹蛋清,并用木槌反复捶打。经过72道工序的侗布因此闪闪发亮,像布满星星的夜晚那样,黑暗里涌动着光辉。这个工序的繁复和艰辛让我不断地想象一个织娘在夜里咚咚敲打,粘稠顺滑的蛋清和女人的汗水一起被编织进了纤维的结构里。侗布的黑和亮是女人日日夜夜的劳作和孕育生命的代价之间张力的最好代表。


李中凯:这次的布料装置让我想起你去年在西岸展出的另一件作品《Logic of the Ether》,这两者之间有何关联?


韩梦云: 借《天空的逻辑》这个项目,我第一次尝试将织物与建筑结构结合。在印度田野调查期间我多次顿悟,在印度的宗教建筑里我突然理解了敦煌洞窟的藻井,它们同为对苍穹的视觉呈现,整个印度神庙和敦煌洞窟代表着古人对宇宙空间结构的想象。于是在《天空的逻辑》里,我把藻井和洞窟分解为两个不同的木构。悬挂木雕印章拓印的布料的结构意在让人仰望天空,并同时理解纹样作为宇宙结构的一部分。模仿洞窟的结构里面则投影我在印度拍摄风筝节的场景。我最终探索的是天空在我们的宗教和世俗生活里的种种含义。


《夜》必然是《天空的逻辑》的一个延伸,我在未来还会做更多把绘画、影像和装置结合的展览。


李中凯:你的作品似乎总是引导着一种由下而上的观看方式?


韩梦云: 是的,我想展现宇宙的宏大尺度和人的渺小,还有就是每晚抬头看到月亮却永不疲倦、屡屡被她迷住的感受。


李中凯:你一直在进行写作的实践,文本在你的装置以及绘画作品中时常以并置的关系出现,能浅谈一下你对于艺术家写作这件事的看法?


韩梦云: 我的写作实践分几个方面。首先是我自己的私人写作,主要是日记和诗歌,这样的写作最开始跟我作为艺术家没什么特别大的关系,更多是从我作为一个人的本能的基础上自然萌发的结果。最开始的写作欲望来自于做母亲的感受。每夜把小孩哄睡之后,在少得可怜的空余时间里我会在手机上写东西。孤独让我想要疯狂地表达,似乎这些文字能够填满生活的空洞。但后来这些私写作的文本进入到了我的作品里去,因为我意识到我和文字的关系已经跟我和绘画的关系一样紧密,文字和绘画之间又产生了互相启发的亲密关系,不可分割。


另外,我同时从事正儿八经的学术和艺术批评写作。我不希望阴性写作这个概念被简单看作“女性化”或者“感性”的私人写作,女性的表达同时也可以是思辨和理性的。一个人的思想是多维度的,能够进行多种形式和文体的表达。所以我想在这里简单介绍一下我从事的艺术评论写作。我个人的学术兴趣和研究主要是宗教学,尤其是佛教哲学和艺术,以及全球文化艺术交流史。从2020年开始,我尝试用非西方的一些概念、哲学和艺术史来去诠释当代艺术,尤其是西方现当代艺术,从而打破固化的西方中心主义下的艺术史书写,建立新的解读和思考的维度。比如在罗兰巴特的关于摄影的本质是死亡这一概念的基础上,我用佛教的“不净观”来拓展当代摄影书中死亡和摄影之间的关系。我也试图从中国传统诗歌和绘画的角度去解析英国艺术家艾德蒙·德瓦尔(Edmund de Waal)在其陶瓷装置中如何营造空间和诗意。写作真的完全是一个非常本能的事情,不同的本能,情绪的、思辨的,因此有了诗歌、小说、散文、论文。不管我是作为一个人,作为一个艺术家,还是作为一个画家,写作是我的生命的见证,我要通过书写来勾勒我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