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珊·弗雷孔:太阳与石头

韩梦云 著

翻译: Shun


苏珊·弗雷孔:油画作品

卓纳画廊, 伦敦

【图1】苏珊·弗雷孔(Suzan Frecon),《vermilion mummy》(2020),布面油画,©苏珊·弗雷孔,感谢艺术家和卓纳画廊。

苏珊·弗雷孔(Suzan Frecon)相信,她的画作提供了一种无言的体验。脱离了文学性的修饰,她的作品就像是列奥纳多·达·芬奇在《画论》(The Treatise on Painting, 1632)中所说的那样,“无字之诗,希声之乐”。她于卓纳画廊伦敦空间的最新展览为视觉献上了一场无声的交响,使人联想到约翰·凯奇(John Cage)的作品《4'33"》(1952),一种指向心灵之全然静默的时间与持续性的体验。但弗雷孔并不是通过摒弃绘画的行为,或是将画布涂白来实现这种虚空状态。相反,她借由一种空间之中的色彩与形式的感官句法,在观者的心中建构出一种通感联觉式的静默。她的方式吸引着我去探寻这种静默的本质,以及它是如何通过如此丰富的视觉语汇而被创造出来的。

 

弗雷孔的作品使我感受最强烈的一点,是它那存在于哑光与光洁表面之间的动态相互作用。在材料选择上,契马布埃(Cimabue)的绘画作品以及罗马式大教堂的抽象视觉结构给予了她启发。基于对中世纪绘画中的视觉影响的兴趣,弗雷孔通过模拟抛光黄金和耀目金箔的光泽华彩,渲染出精妙变化的表面。且正是这种黄金的光泽——它长久以来都与神性、不朽和永恒的概念联系在一起——唤起了崇高的感觉,唤起了神性的崇敬,而无需说教布道。


在她最近的一次采访中,弗雷孔将她画作的内容定义为绘画其本身,“风景、建筑、人类和它们的意识都存在在那里,但它并不是一种描绘。”但是,当一幅绘画并不做任何描绘时,它的内容又是什么呢?绘画是一种隐喻,一种指向在画作之外的某些事物的能指,从而为不可言说之事说明,为不可名状之物命名。画作的物质性和视觉性所揭示的,是它的历史性实践与人类记忆的聚合,是对于人类感知及其无尽可能的证明,每一种文化和其孕育的民族都为此做出了贡献。一幅拜占庭绘画,一尊镀金佛像,或是一本装点华丽的波斯手稿集所引发的神圣体验,相近于我们会对弗雷孔作品所产生的的感受,这是因为我们的眼睛已经熟识于这段视觉编码的历史,无论形式多么抽象,无论我们现在是如何置身于俗世之中。战后的美国画家们为将绘画从历史的负累中解放出来而竭力奋斗,他们在色彩和材料中嵌入的符号与隐喻,在弗雷孔的先验性空间中重新浮现,在这一空间中,我们的深层意识寻求着一个栖身之所,神明的语言未曾被知晓。

Installation view, Suzan Frecon: recent paintings, oil and water, David Zwirner, London, April 12–May 28, 2022. Copyright the artist. Courtesy David Zwirner 

美国诗人及评论家姚强(John Yau)将苏珊·弗雷孔和灵性画家希尔玛·阿夫克林特(Hilma af Klint)进行了有趣的比较,她们都渴望将意识带到其最高层面。不过,弗雷孔所做的是去观察那些构成了我们以往建筑与艺术的经验基础的几何与材料元素,并将这种观察凝结在她的画作中。在她的《石头教堂》(Stone Cathedral, 2019)中,突出的内部结构暗示了一种空间平衡感。注视着那主体的椭圆形或是拱形形状悬停于纪念碑式的图画平面上,就仿佛是伫立在一座巨大的山体之前,它们承载着令人生畏的重量与体积,以此提醒着我们世界的浩瀚,我们极为有限的存在和力量的匮乏。这种抽象的自然在画布之上再次获得转生,它浸裹着观者,如同子宫孕育着婴儿,寺庙庇护着灵魂。神秘主义就是这样来的:神秘的世界及其现象催生出一种去阐释和理解它的需求,而人类的表达于此则显得绠短汲深。希腊语中的“神秘”一词“μυσ”意为“闭上嘴巴或眼睛”。当嘴巴闭上的时候,心灵就会为超越过不尽完美的语言之外的交流所觉醒。

Suzan Frecon, llibre vermell. 2021, Oil on linen, Overall: 108 x 87 1/2 inches (274.3 x 222.3 cm)

Panel, each: 54 x 87 1/2 inches (137.2 x 222.3 cm) © Suzan Frecon, Courtesy the artist and David Zwirner 

如果说我们更深入地去研究弗雷孔兼容并蓄的视觉参考和她对于物质性的历史知识,那么同样也需关注的是,由已故法国诗人弗兰克·安德烈·雅姆(Franck André Jamme)收藏并曾于2004年在纽约素描中心(Drawing Center)展出的一批17世纪拉贾斯坦邦的坦陀罗派匿名画作。这些抽象的印度教坦陀罗绘画,乍一看与20世纪的抽象艺术惊人地相似,它们是由印度的行家大师们创作,作为私人冥想的工具,以唤醒更高层次的意识状态,充当着超验与内在之间的介质。弗雷孔与雅姆的友谊也许会使得这些绘画留存在她的潜意识里,毕竟这些绘画和她的作品其各自的视觉句法对于眼睛、进而对于思维的影响方式呈现出了极为显著的相似性。

Suzan Frecon, hot, and dark lumière, 2020, Oil on linen, Overall: 87 5/8 x 108 inches (222.6 x 274.4 cm) Panel, each: 87 5/8 x 54 inches (222.6 x 137.2 cm) © Suzan Frecon, Courtesy the artist and David Zwirner

匿名作品, 比卡内尔, 14x10cm (坦陀罗之歌, Siglio出版社, 2011年) ©Siglio出版社 [3]

在这幅湿婆林伽 (shivalinga) 的坦陀罗派画作中,如同“罗夏墨迹”式的水粉墨迹将心灵消融并释放到关联性想象的海洋之中,以待神显——在此图景中,显化的即为湿婆。列奥纳多·达·芬奇也探寻到了与此相似的体验,“观察墙上的污渍、火中的灰烬、云、泥、或是其他类似这样的...能让你发现绝妙想法的所在”。那浸透了弗雷孔画布的混合的油质与色料,以一种类似的方式唤起了更深层次的意识,在那里,喋喋不休的自我抛弃了她的语言,去观察着她意识的静默。雅姆曾清晰地觉察到了坦陀罗绘画中的这种帮助心灵放下自我的视觉效果,正如他在诗作《遗忘的念诵》(La Récitation de l’oubli )中沉沉低吟到的那样:

“只这一道红线,抵着大地的赭土

能量与鲜血、恐惧与力劲的沉睡之墙

另有试炼

你找到自己了吗,孩子?你迷失了自己吗?”

当观者在追随视觉的谜题中感到迷失时,弗雷孔在林伽 (lingam )的向心力中再次找到自己;林伽是湿婆的无像式再现,是生殖力量的象征。在弗雷孔的作品——例如《incognito》 (2021)——之中经常出现的水平椭圆形,以一种有趣的方式重构了湿婆林伽,通过改变这个阳具崇拜物象的方向,削弱了它的效力。在剥除了威慑的力量之后,林伽并没有因此变成一个瑜尼(yoni),一个女阴,而是成为了一个中性的存在,就像一块石头,不卑不亢,引领着观者去观察它静谧而恒定的本质。

Suzan Frecon, incognito, 2021, Oil on linen, Overall: 87 5/8 x 108 1/4 inches (222.6 x 275 cm), Panel, each: 87 5/8 x 54 1/8 inches (222.6 x 137.5 cm) 

当密宗通过瑜伽与冥想,在他们无意识的最深处与神性显现实现合一时,借由这些画作的帮助,他们发现自己身处于一种前所未及的精神与情感的平静状态。这种安宁的想象体验与“寂静之味" (shantarasa) 相对应,即奠定了印度艺术中所有经典图像的美学理论之中的第九层“味" (rasa)—或说审美意趣。著名的克什米尔哲学家、美学家及瑜伽修行者阿毗那婆笈多(Abhinavagupta, 公元950-1025年)将“寂静之味”作为最高层级的“味”与“解脱" (moksha) 体验,或说是“精神解放的体验”相提并论,在其中,观者可以享受到完全无异的永恒至福,“极乐" (ananda),这便是密宗的终极目标。这种福悦感受可以与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Vladimir Nabokov)在他的《说吧,记忆》(Speak, Memory)中所描述的那种永恒不朽的至高享受和出离狂喜的状态相媲美:

“而那永恒不朽的至高享受——在一片随机选择的景观之中——是当我立身于罕见的蝴蝶群落和它们以之为食的植物当中。这就是出离狂喜,在这背后还有些别的东西,很难解释明白。它就像一个瞬间时刻的真空,我所挚爱的一切都狂涌进这其中。这太阳与石头合同为一的感觉。”

弗雷孔对印度坦陀罗传统艺术的视觉参照使她的绘画充满了一种超凡的力量,唤起了一种解放的感受。然而,仿照黄金光泽的反光表面则增加了另一个精神性维度,指向多种不同的信仰体系和敬奉之道。苏珊·弗雷孔的绘画调和着迥然相异的视觉构成和材料,以一种高度的玄妙细腻,给观者带来一种虽与神明无关,却是太阳与石头之间的合一感,缘因她崇敬着它们的静默

  1.  珍妮弗·萨梅特(Jennifer Samet),“与一位画家共饮:苏珊·弗雷孔 (Beer with a Painter: Suzan Frecon)”,发表于Hyperallergic,2020/11/21. <https://hyperallergic.com/602535/beer-with-a-painter-suzan-frecon/>
  2.  姚强(John Yau),“苏珊·弗雷孔的耐心应该得到回报 (Suzan Frecon’s Patience Should Be Rewarded)”,发表于Hyperallergic,2015/03/22。<https://hyperallergic.com/192175/suzan-frecons-patience-should-be-rewarded/>.
  3.  弗兰克·安德烈·雅姆(Franck André Jamme)编,《坦陀罗之歌——拉贾斯坦邦的密宗绘画》(Tantra Song - Tantric Painting from Rajasthan)(洛杉矶: Siglio出版社,2011年),第18页。
  4.  阿杰特·莫克吉(Ajit Mookerjee),《坦陀罗之道》(The Tantric Way)(伦敦: Thames & Hudson出版,1977年),第46页。
  5.  卡尔·G·荣格(Carl G. Jung),《人与他的符号》(Man and His Symbols) (Dell Publishing出版,1968年),第10页。
  6.  弗兰克·安德烈·雅姆(Franck André Jamme)著,约翰·阿什伯利(John Ashbery)译,《遗忘的念诵》(La Récitation de l’oubli). <https://www.babelmatrix.org/works/fr/Jamme%2C_Franck_Andr%C3%A9-1947/ La_R%C3%A9citation_de_l%E2%80%99oubli/en/37981-The_Recitation_of_Forgetting/>
  7.  J·L·曼森(J. L. Masson);M·V·帕特沃德罕(M. V. Patwardhan),《寂静之味与阿毗那婆笈多的美学哲学》(Śāntarasa and Abhinavagupta's Philosophy of Aesthetics (班达伽东方研究所,1969年),引论-VII-VIII。
  8.  阿杰特·莫克吉(Ajit Mookerjee),《坦陀罗之道》(The Tantric Way)(伦敦: Thames & Hudson出版,1977年),第80页。
  9.  J·L·曼森(J. L. Masson);M·V·帕特沃德罕(M. V. Patwardhan),《寂静之味与阿毗那婆笈多的美学哲学》(Śāntarasa and Abhinavagupta's Philosophy of Aesthetics (班达伽东方研究所, 1969年),引论-VII-VIII。
  10.  阿杰特·莫克吉(Ajit Mookerjee),《坦陀罗体式,自我实现之道》(Tantra Asana, a way to self-realization)(Ravi Kumar出版,1971/01/01),第15页。